春天
稿件来源:老猫
■老猫
年已经过完,天气开始回暖,朝国好歹给一家大小张罗了点肉。两个娃的衣服破得已经没法再补,只好又给做了一身新的。婆娘的神色又变得蜡黄起来,像初春还来不及长绿的土地。 每年都是这样,哪怕是谢天谢地,一年下来风调雨顺,庄稼长得好,交了公粮,最后也所剩无几,再熬过年关,家里又开始拮据起来。一晃,娃娃们又要开学了,地里的菜要赶紧卖掉,换些钱回家才行。 天不亮,朝国到地里割了满满的两箩筐菜,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,就挑着菜匆匆赶往十几公里外的县城。 到了县城,赶上早市,沿街找了个石阶坐下。箩筐里的菜还带着露水,像浸了油一样的绿。 日头渐渐高了,上街来买菜的主妇也多了起来。看菜,询价,挑拣……朝国羞涩地低着头,用小小的声音给主妇们报价,遇到不是太离谱的杀价,也不坚持,憨笑着点头,杀到太低了,他还是继续憨笑着,却不肯再多说一句话。 晌午时分,箩筐里的菜渐渐剩得不多了,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,一股酸液朝喉咙里涌上来,被朝国生生地咽住,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,开始收摊子。 剩下的菜,是给城里的一个亲戚家送去的。一来是人家里的粪都给了朝国挑回家浇地,省了买化肥的钱,二来每逢收成不好,青黄不接的时节,也总靠人家帮忙,借钱借米。这点菜,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情分。 到了亲戚家,把菜送进门,亲戚留他吃午饭,朝国连声说,吃过了,吃过了,然后就逃一般匆匆走了。 随便就留在别人家吃饭,在乡下人看来,是很失礼的事。何况,亲戚家唯一长大成人的大儿子,前几年出了岔子,还关在牢里。家里还剩下几张吃饭的嘴,全靠亲戚一个人撑着,留在那里吃人家的饭,朝国忍不下心。 出了门,顺道到木器社门口转了一圈,把那些没人要了的木块、刨花儿,装进两个箩筐,用脚踩紧,夯实,朝国这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家的路。 出了城,太阳已经攀到了头顶,四处晒得白花花的一片,一点风都没有。眼前全是上山的路,朝国的脚步渐渐就慢了下来,他感到心里一阵发慌,汗珠子从额头一颗颗滚落下来,时而钻进眼睛,针尖一般刺痛,时而又从嘴角浸进去,咸! 朝国吐了一口唾沫,呼吸急促起来,想要去揉眼睛,手却没能如愿抬起来,眼前有片星星闪了几下,扁担就从肩头滑落了下来,箩筐顺着山坡,翻滚着,跳跃着,里面的木屑、刨花撒了一路,朝国仰面倒了下去,好久,一动也不动。 几只牛蝇嗡嗡响着,围着鼻尖盘旋了一阵,刺探出没有动静,就在朝国的脸上落了下去。一只恰好经过的黑蚂蚁,沿着他的耳朵,脸庞爬上去,然后,到了嘴角,鼻孔。 朝国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,人就醒了。脑袋里像灌了铅,后脑勺有些疼,原来是枕着一块石头,眼皮好像打了胶水,睁了几下,才睁开。先是看见一排排碧绿粗壮的嫩草,顺着草往上,看见上面的黄色的小花,飘忽着,星星点点般洒在草丛里,然后是看不到一丝云彩的天空,颜色由红变成白,变成瓦灰,最后变得湛蓝。他想把眼睛睁大点,那些星星又开始闪动,也看不真切,一股混合着潮湿泥土、青草和野花的气味顺势就钻进鼻孔,耳朵里也无比清晰地听见,是路边的树林里,黄鹂鸟们叽叽喳喳,忽近忽远,一股清泉,蜿蜒着,缠绕着,稀里哗啦地向山下奔流而去,朝国竟然有些呆了。 好一阵,朝国喘着气,努力爬了起来,在重新颠倒回来的视野里,青草和野花又不见了,天空又恢复成白花花的一片,脚下的土地依然干裂,四野无人,连一只鸟也没有。朝国叹了口气,到路边田里捧了把水洗脸,再回去捡起箩筐,重新挑到肩上,一步步朝家里走去。 这是70年代初期的某一年的年初,饿晕了的朝国,在回家路上摔了一跤的故事。但朝国始终记得,在仰面朝天的那一刻,他无比真切地感觉到了春天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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